貳、台灣性教育發展脈絡

三、台灣性教育論述大亂鬥

Schools of Sexuality Education Compared in Taiwan

(一)雜交解放還是情慾美食?婚家派 vs. 性解放派

1994 年,性解放派的何春蕤出版《豪爽女人》,引起醫學權威的性學專家不滿。

1995 年 3 月,中華民國性教育學會理事長鄭丞傑在《中國時報》投稿〈好抗鬥相報?抑是詛咒乎別人死?〉,批判何的性解放立場只不過是「雜交式的性解放」,是強化獸性,去除人性的觀點,而鄭丞傑則是主張男女的生理差異,並以性教育規勸青少年男性不要一泄為快,應重視愛情生活。72鄭丞傑,〈好坑鬥相報?抑是詛咒乎別人死?〉、〈滿街亂灑春水,不噴消毒水行嗎?〉,收於何春蕤主編,《呼喚台灣新女性》(台北:元尊,1997),頁 161-174、194-197。

同年 4 月,性教育學會副理事長江漢聲與何春蕤在 TVBS 電視台的全民開講節目,辯論台灣女性的情慾可能性,何春蕤提出「情慾美食主義」,企圖開拓女人的情慾空間,而江漢聲則強調道德規範,擔憂避孕知識不足與愛滋病的氾濫。73〈19950414 何春蕤在 TVBS「全民開講」與醫師爭辯女人好色〉,「性/別年代 ncusexcenter」。

婚家派以人獸不同、男女生理差異,以及性衛生的防止性傳染病為理由,實則將愛情與婚姻家庭當作性行為的前提,杜絕婚家之外的青少年情慾探索。而性解放派批判性道德,以美食為喻。正向的思考情慾探索,因此鼓勵青少年開拓情慾的多元可能。前者一味的忌性與禁慾,難以了解青少年的真實需求;後者只談情慾探索,並不思考權力不對等、資訊判讀與自我管理等問題。

(二)娘娘腔是歧視還是賦權?性別平等派 vs. 性解放派

由於性解放派在 2000 年之後,轉向研究性工作、兩岸三地的性議題,較少再談性教育,致使我們較不容易看出性解放派對性別平等、婚家派性教育的批判。直到 2009 年,蔡康永與徐熙娣(小 S)主持的綜藝節目《康熙來了》,受到性平派的批判,而性解放派的男同志文化研究者林純德,回擊性平派學者,這兩派才短暫有了交鋒。

台灣性別教育協會的蘇芊玲、蕭昭君斥責《康熙來了》以「娘娘腔」、「騷貨」等詞彙來指稱陰柔氣質的來賓,擔憂電視節目中不假思索、帶有貶抑意味的用語,會影響學童認知,使得校園內陰柔氣質男孩的處境更為艱難。74蕭昭君,〈「娘」是不是讚美,觀眾評評理〉,《性別平等教育季刊》47(2009),頁 127-130。 而林純德則援引酷兒觀點為蔡康永辯護,批評性平立場的女性主義學者將 C/娘男孩視為極度弱勢、缺乏反抗能力的受害者,忽視了 C/娘男孩可能在蔡康永身上學到壯大怪胎自我的操演能力,即以「我就是娘、騷貨姊妹站起來」的態度,來挑釁社會的性/別階序。75林純德,〈「C/娘的爭戰指涉、怪胎展演與反抗能動性:檢視「蔡康永 C/娘事件」中的「性別平等教育女性主義」論述」〉,《台灣社會研究季刊》90(2013.3),頁 163-214。

簡言之,性平派學者主張應避免性羞辱的呈現方式,並應積極培養學童的媒體識讀能力,進而理解尊重他人意願的重要性。性解放派則重視 C/娘男孩的主體能動性,強調他們的顛覆、翻轉語言意涵,將負面指涉的語彙轉化為自身武器。性解放派的自我壯大操演能力雖有其道理,但若缺乏具性別意識的媒體識讀與反思能力,學生恐怕很難摸索一套顛覆階序的能力。

性教育為何教、教什麼、怎麼教?台灣不同流派的性教育是由誰提出?又各自有哪些主張及論述模式呢?

(三)什麼才是「不當教材」?同志教育能不能教?婚家派 vs. 性別平等派

2004 年通過《性別平等教育法》之後,教育學者有感於缺乏多元性別、性教育等人權議題的教材與教師手冊,於是,在教育部的計畫下出版《我們可以這樣教性別》一書。76蕭昭君、王儷靜、洪菊吟主編,《我們可以這樣教性別》,台北:教育部,2009。另有二本教育部委託專書:游美惠、蔡麗玲主編(2012),《性別好好教》。台北:教育部,2012。趙淑珠、郭麗安、劉安真主編,《認識同志教學資源手冊》,台北:教育部,2012。

但自 2011 年起,基督教保守團體台灣真愛聯盟77真愛聯盟是由輔仁大學神學院生命倫理中心、靈糧堂、新店行道會等基督教團體組成,成立宗旨便是全力阻擾性別平等教育的同志教育。林純德,〈「同志權益與性解放無關」?真愛聯盟事件中的同運含蓄政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101(2015.12),201-236。 以「反對教育部在國小、國中性別平等教育中鼓勵性解放」 之名發起連署,痛斥這些教師資源專書「混淆兒童性別認知,鼓勵青少年發生性行為,並引導其發展多元情慾,以及多元家庭」,並製作《性教慾》影片煽動社會恐慌。後來,教育部未經作者同意,刪除了部分章節以平息爭議。78王儷靜,〈性別平等教育教材爭議事件簿〉,《婦研縱橫》107(2017.10),頁 94-97。2011-2013年間的真愛聯盟反性平教育事件,參見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真愛聯盟事件大事記〉,2013.11.11。王儷靜,〈「真愛大解密:真愛聯盟訴訟案始末說明座談會」紀實〉,《婦研縱橫》98(2013),頁 104-117。

宗教保守團體批判這些教材中的多元性別意識、探索情慾、思考性別流動等內容,要求「性平不當教材退出校園」,甚至以 12 年國教共好、共學之名,要求讓家長觀課。教育學者王儷靜擔憂此舉可能造成教師「不如不教」的心態。79王儷靜,〈性平「不當教材」,誰的擔憂?擔憂了誰?〉,《性別平等教育季刊》80(2017.9),頁 4-6。

2011 年,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出版《青春水漾》影片與教學手冊,闡述一名青少女雅若探索身體慾望的經歷。80傅天余導演,《青春水漾》,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發行,2011。 該片引發宗教保守團體的恐性焦慮,質疑是鼓吹縱慾、多 P 等。如在 2013 年,下一代幸福聯盟舉辦反同婚運動,便將影片簡化為探索敏感帶。81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台灣性教育史經典禁片《青春水漾》的四大謠言與迷思〉,2018。王儷靜,〈性別平等教育教材爭議事件簿〉,《婦研縱橫》107(2017.10),頁 97-99。 在教育部的性別平等教育委員會,也有委員認為《青春水漾》在鼓吹性行為,甚至要求制訂《高級中等以下學校輔助教材選用原則》(王儷靜稱之為青春水漾條款),以審查性平教材。

事實上,該屆的委員有不少婚家派的性教育者,如晏涵文、丁雪茵,以及反同婚立場的法律學者曾品傑等,所幸,在多數性平派委員的反對下,並未通過青春水漾條款。82王儷靜,〈性別平等教育教材爭議事件簿〉,《婦研縱橫》107(2017.10),頁 99-101。另參見〈教育部第 6 屆性別平等教育委員會委員名單(2014-2015)〉。曾品傑的反同立場發言,參見下一代幸福聯盟 YouTube,〈民法教授曾品傑:同性伴侶已有家屬身分保障 婚姻制度應由台灣人民公投決定!〉,2014.10。

在真愛聯盟事件當中,由同志及女權等性別團體組成「友善台灣聯盟」,共同對抗反同志、反性平教育的宗教保守勢力。83「友善台灣聯盟」由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台灣性別人權協會、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台灣同志家庭權益促進會、台灣青少年性別文教會、台灣同志遊行聯盟、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同志同光長老教會、台灣跨性別權益行動會、高中生制服聯盟、ALL MY GAY!!!、賴正哲共 12 組團體與個人組成。倡議內容見〈友善台灣聯盟在教育部前,揭發真愛不實汙衊記者會!〉,苦勞網,2011.5.11。 對此,性解放派的林純德有格格不入之感,他認為爭取同志權益(包含同志教育)就是性解放運動,應在性解放的倡議下進行,但同志團體竟與性平團體結盟,且為了反擊真愛聯盟,而變得含蓄默言,採取將同志教育與性解放切割的策略。84林純德,〈「同志權益與性解放無關」?真愛聯盟事件中的同運含蓄政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101(2015.12),201-236。

事實上,友善台灣聯盟拒絕的性解放標籤,應不是性解放派所定義的性解放,85林純德引述甯應斌(卡維波)的解釋,認為性解放運動就是性底層爭取平等,反對性作為階層化之因素的運動。林純德,〈「同志權益與性解放無關」?真愛聯盟事件中的同運含蓄政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101(2015.12),212。 而是回應真愛聯盟的「性解放(性開放)」。王儷靜回顧真愛聯盟事件後寫下:「如果我們同意,性平教育中的解放是從一元、單一觀點的窠臼中掙脫出來,那麼,性平教育使人自由,但自由並非為所欲為,而是能看到更多的可能性」。86王儷靜,〈性別平等教育教材爭議事件簿〉,《婦研縱橫》107(2017.10),頁 105。 換言之,性平派要拒絕的是「同志教育=為所欲為」的抹黑,並捍衛「看到更多可能」的解放觀點。

2018 年,我國舉辦全國性公民投票,其中第 11 案及 15 案涉及同志教育。第 11 案是由下一代幸福聯盟提出的「你是否同意在國民教育階段內(國中及國小),教育部及各級學校不應對學生實施性別平等教育法施行細則所定之同志教育?」(反同志教育)。第 15 案是由平權小組所提「您是否同意,以『性別平等教育法』明定在國民教育各階段內實施性別平等教育,且內容應涵蓋情感教育、性教育、同志教育等課程?」(支持同志教育)。最終,反同志教育公投得到 700 多萬的票數,以 35.85% 的有效同意票數通過。87107 年全國性公民投票第 7 至 16 案投票結果,中央選舉委員會公民投票專區。

因此,教育部移除「性別平等教育法施行細則」第 13 條的同志教育,並改為「認識及尊重不同性別、性別特徵、性別特質、性別認同、性傾向教育,及性侵害、性騷擾、性霸凌防治教育」。同一條文仍保留情感教育及性教育兩部分,意即在法規層面,性教育是在性別平等的理念下推行。88見性別平等教育法施行細則第 13 條規定,〈性別平等教育法施行細則〉,全國法規資料庫。

(四)全人的還是全面的?婚家派 vs. 性別平等派

2018 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出版《國際性教育技術指導綱要》,推廣「全面性教育」(Comprehensive Sexuality Education)概念。

女性主義者葉德蘭對比全面性教育的概念與台灣「12 年國民基本教育課程綱要」(108 課綱)健康與體育領域的的性教育定義,發現二者的理念與核心概念不同,108 課綱與性教育學會的理念相似,僅強調愛人與被愛的教育,缺乏與脈絡的討論。89葉德蘭,〈烟遠路迢迢─台灣施行全面性教育的前世今生〉,《性別平等教育季刊》96(2022.1),頁 125-137。

晏涵文主張台灣性教育學會所稱的「全人性教育」,以及健康與體育領域中的性教育內容,早已與國際的全面性教育接軌,只是稱呼不同罷了。他又說到,108 課綱之所以使用「全人性教育」一詞,而非「全面性教育」,是 108 課綱審議過程中民主投票的結果。90晏涵文,〈請珍惜得來不易的健康教育和性教育課程共同合作為性別平等教育和性教育而努力〉,《台灣性學學刊》28(2022.12),頁 91-100。 但正如者葉德蘭所言,108 課綱的性教育旨在發揚人性、培養健全人格與支持幸福人生,與基於人權與性別平等原則的全面性教育並不一致。91葉德蘭,〈烟遠路迢迢─台灣施行全面性教育的前世今生〉,《性別平等教育季刊》96(2022.1),頁 125-137。

小結

歸結以上性教育的派別、立場、組織及其論爭,性解放的性教育缺乏完整的教育藍圖想像,但其性享樂、酷兒能動等概念值得借鑒與反思,避免走向過度的保護主義之路。婚家派以醫學、衛生教育權威,長期壟斷學校體系中的健康教育與性教育,卻缺乏性別平等與多元性別的關懷,其強制異性戀式的美滿婚家願景,更與許多學生的生命經驗脫軌。性別平等的性教育基於人權與性平價值,與聯合國全面性教育理念相近,可思考全面性教育與當前台灣制度與教學實務的結合,推展性平理念的性教育。

就全面性教育在台灣推動的前景,應釐清台灣既有的性平教育理念與資源,建立自身體系,避免一味複製西方模式。在性教育的發展方向,應促使性醫學與衛生教育與社會學、人類學等社會科學的溝通,發展具科學根據與性別平等觀點的性教育知能,此外,可納入台灣、東亞與全球範疇的性別相關的歷史事件,強化性議題的在地化與跨國連結。

台灣性教育的流派立場及其組織

性教育派別

理念精神

主要組織

刊物

婚家派

發揚人性、支持美滿婚姻家庭生活、對自己的性行為負責任

台灣性教育學會、杏陵醫學基金會、清華大學性/別教育發展中心

台灣性教育學會《台灣性學學刊》 (1995-)

性解放派

多元、解放的性實踐

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

《性/別教育通訊》 (1997-1999)

性別平等派

性別平等為基礎的性教育

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

教育部《性別平等教育季刊》(1998-)

說明:本研究製表

台灣青少年性知識來源是什麼?第一次接觸性相關資訊是在幾歲?對性的認識與態度又是什麼呢?